暢讀書城 > 舊春閨 > 第一百六十章天末涼風
  桉小娘子是這樣,有時候說話不過腦,本來是好意兒替人不平,卻不妨一桿子打死了所有男人。

  好在宋京杭不是那個眼孔子淺的主兒,笑一笑過了不止,甚至還能從中品咂出一絲桉小娘子為人的敞亮,和水晶一樣的心肝兒。

  沈南寶見著,想,所以前世,桉小娘子恁么遭人詬訾,宋京杭也愿意娶她,甚至不再納妾,想是真心實意地喜歡罷。

  前世沈南寶雖不喜歡結識生人,但也偶爾聽聞過宋小官人與內人的琴瑟和諧,那宋小官人的內人又如何離經叛道。

  至于那內人的名字,沈南寶并不甚明曉。

  要不是今個兒桉小娘子提這么一遭,沈南寶只怕到現在都不會將這二人聯系在一塊兒來想。

  桉小娘子還在那兒哼哼地冷嗤,“這瞧人還是不能只顧著他當下對你的好,得長遠點,瞧瞧他對你這個好能好到幾時,又或是瞧瞧他這為人,像那種齊全的,挑不出一丁點兒毛病的男子,心就如磐石,恁蒼蠅怎么釘都鑿不出個縫兒。”

  齊全的男子。

  不就是說的他么?

  蕭逸宸不自禁地挺了挺胸膛,站得尤為筆直,跟昂首的斗雞似的,雄赳赳氣昂昂!

  身后甲板上有人說話了,拉長的腔調,透出散漫且惡毒的語氣,“這世上有容貌的女子多得去了,遭了幾家青睞就覺得登高枝了么?俗話說得好,人有那個百算,天卻只有一算,心下想著走那些個滑碌碌的道兒,天未必遂你,所以啊,還是該怎么還是怎么著,這銀耳子再鉆營也成不了白燕不是?”

  說完,哼哧一笑,掙盡了諷刺意味。

  沈南寶回過頭,見一削肩長頸的女子,掐青芽色的錦緞沒給她增一點容光,反襯得人跟得了黃疸,瘦削的面相也透出一股子尖嘴猴腮的況味。

  沈南寶不知道這人是誰。

  桉小娘子湊近道:“方才忘記跟你說,這人是向宗正少卿的次嫡女,名小圓,一直中意著謝小伯爺,先前謝小伯爺吃花酒,她喬辦成小郎君跟著去,還讓得人錄事下不了臺盤……”

  風月很適時地搭碴兒一句,“這不就跟那大姑娘半斤對八兩么?一個去勾欄,一個去清河伯府。”

  聲音很輕,過了道風,向小娘子根本聽不見,只看著沈南寶沉默地杵在那兒,嗤鼻哼了聲,“遭我說到了痛處罷,所以不開腔了罷。”

  然后點點頭,尖刀剜肉似的道:“也不仔細想想自個兒生娘是什么來路,那等子毒婦,誰家不覺得忌諱還敢要的?”

  桉小娘子聽不下去了,咬著后槽牙,首當其沖地啐,“你生娘倒是有來路,所以是你生娘教的你口里出粗,恁么的啰里罵人?”

  復了一哂,揚聲道:“細細想來也是,能自降身段的去那等地界兒,哪還算得上是個小姐,只怕叫一聲前頭人都不覺得離譜。”

  從前臊臉子的事被人當眾剖白,向小娘子耳根都紅了。

  她多想跺腳大罵桉小娘子,可到底不能,平章知事嫡女的身份就在那兒擺著,她但凡圖著一時口快,爹爹他們就都遭殃了!

  這么想罷,向小娘子轉過了頭,朝沈南寶一哂,“五姑娘我同你說話呢,你叫別人出來冒尖做什么?”

  沈南寶身形明顯的怔了一怔,驚異地抬起了頭,眼角眉梢很快捺出了凄凄的況味,“真真是不好意思,我以為你忌諱著我,不敢讓我和你說話來著,所以我很體人意地沒言聲兒。”

  說是這么說,嘴角卻揚著,含著淡淡的笑。

  向小娘子一霎窒了口,很快回過神來嗤,“我倒忘了,五姑娘市井出身的,平日里沒生娘養兒,亦沒教養嬤嬤,是得在人情練達這些地兒欠缺的,不過,就算不是市井出身也沒什么差的,反正大的那個還不是沒臉沒皮地跟人吊膀子了。”

  向小娘子這話撂下,下頜一揚,傲慢地一乜,就乜見了沈南寶身旁盤金滾繡的服飾,因受著風,下裳襞襀開闔,夾纏金線的云氣紋,水浪似的起起伏伏。

  向小娘子一霎就被晃暈了眼,瞇了瞇,抬起頭,便懟上一張金鑲壁畫似的臉,那山河染作的眉眼正捺著,透過刺剌剌的光,每一絲每一毫都寫滿了不悅。

  向小娘子心里咯噔一下,心里那股子怨氣,跟豁了口的鷂子,打著旋兒的一霎墜到了低谷。

  蕭逸宸呢,早聽不下去旁人這么詆毀沈南寶,但見她一副躍躍欲言的姿態,便也一徑忍耐著,當下聽著向小娘子這番一桿子打死一船人的說法,忍了忍,到底是沒忍住,笑出了聲。

  聲音很輕,順著風,卷出很淺的一道譏誚,卻令在場的各個變了臉色。

  蕭逸宸見慣不怪,負著手,清嘉地、緩慢地道:“向二姑娘你倒是接著說啊,讓我聽聽這沒了父母,沒了教養姑姑的人到底是怎樣的不成體統。”

  沒了父母。

  可不就是沒了父母么?

  他沒有,而她……那個父親還不若沒有。

  沈南寶這廂閑閑感慨著,那壁向小娘子腦海卻架起了風車,一壁兒唾棄沈南寶水性楊花,怎么這地界兒都有人給她硬仗腰子,一壁兒又懊惱自個兒怎么沒瞧著有這么一樽大佛杵在這兒。

  這下好了,說到了人忌諱的地方,這人可不像其他那些小郎君,有什么容人雅量,不和小女子計較,凡是點了他眼的,勢必都要給你扒下一層皮來。

  腦子這么呼呼的轉,最后訕訕地轉出一句,“殿帥,是我嘴笨,我原不是這個意思,就是見到五姑娘想起她的大姐姐,一時覺得跌份兒罷了。”

  蕭逸宸哦了聲,“照向二姑娘這么說,可見是個深明大義的人,既這么,一碗水端平了,你從前做的那些事也必得好好遭這么一頓啐罵才行。”

  蕭逸宸長項一引,脧巡四處,沖著那一干充楞的人群招呼道:“你們都聽見了罷,向二姑娘從前做了那么些跌份兒的事,遭人囫圇蓋了過去可不行,得好好說道說道,方不枉向二姑娘今個兒這么仗義執言吶。”

  于是,這船后來便成了戲臺,這些作壁上觀的人便是了那看客,你一言我一語的,聲討著向二姑娘。

  什么‘方才我便想說了,這世上哪有這么沒皮兒的人,自個兒做了那起子事還敢尋釁人家五姑娘。’

  又什么‘所謂一家有女百家求,五姑娘生得這么標致,招得各位侯爺伯爺、大人的青睞不很正常么?怎么就是人算盡心機了?可見向二姑娘心眼子有多黑,才能看什么,什么都這么腌臜。’

  或者是‘這人的生途是老天爺注定的,五姑娘又不能挑揀,把這賴到人頭上去,是不是太不合該了?’

  反正一句比一句刺人耳,扎得向小娘子跟招子一般,站在那地界兒,一徑的晃晃蕩蕩。

  沈南寶聽了也沒什么欣喜的感受,只是蹙著的眉松了開,甚至有了心情望向湖面。

  平日里兩船相交,總是不過半盞茶的辰光就錯開了,今個兒不知道怎么的,跟之間牽了錨桿似的,兩兩并行,分毫不錯地往前行駛。

  也因而,沈南寶清清楚楚地看到陳方彥望過來的眼,那緊緊顰蹙的眉心下,那雙深宏如海的眼倒映著一片慘然的景象,甚至她還咂出了一絲慌亂。

  慌亂?

  是怕她瞧出他的不可靠,不愿嫁給她,然后計劃落空罷。

  沈南寶太明白陳方彥了,也終于捋清楚了,為什么重生之后陳方彥還這么賴著她、要娶她。

  必定是有利可圖。

  沈南寶笑了笑,微微彎就的弧度有些悵惘,看得蕭逸宸一陣兒的惱火,搓了搓后槽牙,在忽明忽暗的轎子里開了口,“五姑娘,你還想見綠葵么?”

  綠葵。

  多么耳熟能詳的名字啊。

  前世和今生,她都未曾見過一眼。

  之前恁么多次邀約著相見,最后不是出了這茬子事,便是鬧了另起子折騰,反正最后都不了了之。

  所以當下蕭逸宸這么問,沈南寶電光火石地回過來神,點點頭,“想。”

  小心機的得逞,讓蕭逸宸忍不住地揚了唇。

  照他來看,自個兒和五姑娘相處的辰光太短了,短到不至于讓五姑娘那么的歡喜他。

  但姑娘家到底不似男子,能夠隨意的拋頭露面,每每出府必得呼來喚去的倒騰一番。更何況五姑娘那別扭的性子,他但凡相邀,只怕她又拿著‘名聲’說事。

  所以就這么迂回罷。

  雖然心里到底存了些憋屈,不過結局是好的便行,至于過程怎樣,那都可以大而化小,小而化了。

  畢竟他是男子,是心心歡喜五姑娘的男子。

  頂馬篤篤,沈南寶透過車簾豁出的口子看到馬車碾進了一條小道,巨大的陰影頃刻壓了下來,壓得眼底一絲光亮也無,不知哪來的寒涼也一頃兒撲到了面上。

  沈南寶不由得瞇了瞇眸,心卻砰砰地直跳。

  漸漸的,近了。

  伴隨著轂轂的動靜,那風里輕搖的燈籠,在空寂的地界兒,咯吱咯吱的脆響著,隱約的,看見門扉泄開了道口子,露出來一道模糊的剪影。

  然后慢慢的,慢慢的,那剪影清晰了起來,衣料上縱橫的經緯、放大的面孔,以及那雙通紅的淚眼。

  隱約的,沈南寶聽到一聲凝噎的腔調,“小主子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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