暢讀書城 > 舊春閨 > 第九章情難了
  早料到了。

  畢竟這爺兒平日里公務巨萬,哪有閑心下這等腌臜地兒。

  既不是為了那開國伯爵家的小公子,那便是為了這他親手送進來的罪臣沈蒔了。

  說起這個沈蒔,這二人之間的恩怨多少他還是有點耳聞的……

  褚御史這么一想,便笑出了狗腿子的意味,“那是官家欽點的死囚,小的便單獨辟開了一間與他,每日都遂三餐不繼地供著他呢!”供他

  果然,這話撂下,他清楚地看見袖籠下那張唇輕輕勾起的弧度。

  褚御史打了雞血般的,登時一抖擻,一句一句‘殿帥當心著頭’、‘殿帥小心著坎兒’往外這么拋著,便將蕭逸宸引到了里間。

  里間沒有窗,只有小小的一盞燭燃著,照得一室影悠悠,蕭逸宸瞇覷了眼,這才看到角落里宛如一灘泥的沈蒔。

  他過得不好,肉眼可見的,蓬頭散發,垢面跣足。

  可他越這樣,蕭逸宸心頭越快意,負手進去,干草堆在腳下脆生生的響,“沈大人近來可安好?”

  沈蒔頭都沒抬,嗡噥了一句。

  蕭逸宸沒太聽清,又走近了些,這才聽見他的話,嗤了聲,“旁人白紙黑字招供了沈大人你,你還有什么可冤的?”

  沈蒔哂然,“欲加之罪何患無辭,我到底勾沒勾結,你不是心底兒比我還門清么?”

  蕭逸宸失笑,“欲加之罪?你既沒做,何必整出那些個事?提溜了方官出來,逼得我上門,順理成章地告知我和她的關系?”

  凌亂的發綹下是沈蒔一雙劇烈跳動的眼皮,他凄慘地說:“我沒做,我逼你上門只是為了開國伯爵家那事,還有那貪墨,我是想你看在沈南寶的份上,放過我,也放過你自己,也是不想九泉之下的良輔看著你這樣難過。”

  蕭逸宸冷了眼,“你還有臉子提我父親,提她,提從前!你說得那么冠冕堂皇,你自己捫心問問,你當時真的是因為這些么?你明明就是因為你害怕,你怕拖累自己,拖累沈家,更帶累沈家的名聲!從前是這樣,現在也是這樣,你不是為我著想,你是為著你自己著想!”

  這下輪到沈蒔笑了,“是!我是為著自己,但有錯么?人不為己天誅地滅!更何況那些事!你父親的事,是他自己托我不要替他陳情的!也是他托我照顧顧氏母女的!至于趕走顧氏她們,是顧氏執意要求的,怪我作什么?憑什么怪我?我仁至義盡了!”

  蕭逸宸透了口氣,剛剛還肅然的一張臉此刻泛起了點笑,“是,你仁至義盡,不該怪你,我也沒怪你,不過你自個兒自掘墳墓,也怪不了誰。”

  這話正中沈蒔的下懷,他激動起來,帶動手銬腳鏈叮鈴哐啷的相撞,“我沒有!是你構陷的我!我對大宣忠心耿耿!我根本就沒有和赤那族勾結,是你,你為了你父親,為了那個沈南寶,你故意陷害的我……”

  蕭逸宸瞇覷了眸,“我看你是年紀大了,腦子不靈光,自己做過的事都不記得了。”

  沈蒔一怔,臉上肌肉痙攣而扭曲,“我沒有!沒有就是沒有!是你,你就是記恨著從前,所以故意找人污蔑的我!你們殿前司慣的是這等屈打成招的方!那個什么管事,指不定又是你策反的一人!”

  濃睫虛虛攏住的眼眸閃過一道暗光,蕭逸宸看著眼前這個形容瘋漢的沈蒔,笑道:“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,別仗著我名聲不好,所以盡情往我身上潑臟水,去成全你的得意、你的風光。這紙是包不住火的,我爹爹是,我是,沈南寶她也是!”

  沈蒔怔了一怔,反復囁嚅著他這話,半晌才又笑了起來,“是,的確是,旁人都說殿前司的蕭指揮使最是冷面無情,可誰知道,這蕭指揮使冷面之下竟有一顆炙熱護短的心,瞧瞧,我不過是冷眼旁觀了良輔去死,冷待了一下你那個妹妹罷了,你竟然舍得一身剮的要拉我下泥犁!”

  大抵是太好笑了罷,兩眼飚出了淚,氣都喘個不停,“蕭逸宸你有沒有想過,是你壞事做得太盡了,所以老天爺都瞧不下去了,賜了你這個寡宿孤辰的命!所以讓你父親,讓你母親皆因你而死,還有沈南寶,這個被你愛上的妹妹!你也只有一輩子望著的份兒!”

  沈蒔捧腹,“這就是報應!從前你父親怎么著的我,而今他兒子便來償還我讓你來嘗嘗我從前愛而不得的感受,愛而不得!你這一輩子都不可能得到你所愛的,你就是個寡宿孤辰的命!所以誰都要離你而去!”

  后面的話聽不到了,蕭逸宸已經邁了出去。

  約莫幾丈的路方才看見在外候著的褚御史,還是那副虛頭巴腦的樣兒,見到蕭逸宸瞇瞇的笑,“殿帥問了這么程子定定是口渴了罷,小的特特兒叫了人備了上好的碧螺春,殿帥快去喝罷。”

  蕭逸宸點了點頭卻說不必,“那沈蒔聒噪得很,你叫人進去好好塞了他嘴,省得后日處決,都鬧哄哄的,吵得圍觀的民眾各個腦仁疼。”

  褚御史聽出他的言下之意。

  這哪是什么塞沈蒔的嘴。

  這分明是要沈蒔開不了口。

  畢竟從前因著蕭弼的事,官家就曾下過旨意,死囚臨刑前不得掩塞其口,便是為了慎審,避免再生如此冤案。

  不過,說是這么說,這官家都金口玉言的下詔了,誰還敢有異議,誰敢翻案?只要燒不到自個兒身上,有冤便有冤罷!

  褚御史這么一思量,當下便勒了人去沈蒔的舌頭。

  以為這般做了蕭逸宸到底是要走了,沒想人還賴在這兒,身子一踅,“那個沈蒔的兒呢?在哪兒?”

  褚御史身子一霎僵直了,頭都不敢抬。

  蕭逸宸見他袖籠下交握顫抖的手,凜了眉,“人呢?去哪兒了?”

  褚御史有些惴惴的,磕磕巴巴地回道:“小的……”

  ‘撲通’一聲,褚御史跪了下來,用快要哭出來的嗓音為自己表白,“不是小的,可奈何那陳大人拿什么官威來壓小的,小的不得不從。”

  蕭逸宸聽了只笑,“褚大人方才不是還說自個兒是秉公執法、官家的好臣子,怎么轉個頭,就這樣膽小怕事了?沈家一家都是遭官家特特兒下敕,不得放過的人,你竟就這么放了,褚大人不怕這事傳到官家耳朵里,叫你替那個沈文倬賠一條命么?!”

  褚御史臉色慘白,心跟跌進了鹵缸般的,酸到了肺腑!

  他難道還不知道這些。

  但那個陳方彥拿捏住了他早些年苛捐的罪證,甚至還有他包庇自家哥兒搶占清白人家姑娘的事兒,他敢不從么?

  伸頭一刀是死,縮頭一刀指不定能活得周章!

  是人都曉得這算盤該怎么打罷!

  蕭逸宸當然門清他是遭人捏了把柄,他提這么一嘴,也是要褚御史醒醒神,閉緊了嘴罷了。

  出了御史臺,緊跟其后的坤鴻這才撂了自己的憂心,“主子……小的瞧那沈蒔不像是說假話。”

  蕭逸宸撫著手上的腕兒,那里有著虬結縱橫的疤,但凡觸著,都能回想起曾經那些令人恥辱的往事。

  他深然了眸,切齒道:“這官場就是這樣,事事都牽絲攀藤,一個線頭扯出來的不一定是另一個頭兒,還有可能是下一個結,怪我當時遭了他的道,一時情急沒細察就上府逮人,而今鬧成這地步,再剖白,官家還好說,要拿我做那顆大樹,這事必得在怹那兒大事化小小事化了,就怕那樞密院瘋狗似的逮住我咬!”

  坤鴻從他字里行間里聽出了氣急敗壞的況味,愈發俯低了身,“主子也是擔心小主子,這才一時沒了周章,更何況誰能想到那個平日里腦子盡是豆腐花兒的沈蒔,竟然能布這樣的地網來兜主子。”

  蕭逸宸凜了眉,為他那句‘小主子’,“事情還沒定論,誰叫你這么先稱呼上的她?”

  坤鴻怔了怔,驚異地抬起頭,“主子的意思是……”

  蕭逸宸沉湎下聲氣兒,“你覺得沈蒔那話可信么?我和沈南寶是兄妹?”

  坤鴻神色虛了下,“小的不信,但……官家那兒已然下了旨,這不信也得信啊。”

  “是啊,不信也得信啊……”

  蕭逸宸長嘆著。

  這一嘆,嘆出了無可奈和的意味,坤鴻眼珠子一轉,猛地拍了大腿,“小的聽民間有個法子,說是親血脈之間血水是能夠相融的,反之則不融,主子您要不回去盛碗清水,割一點您和小主子的血試試?”

  蕭逸宸皺眉,“那都是唬那些白丁的,你怎得也開始信了?誰的血不融?我和你的都融呢,你未必是我失散多年的親弟弟?”

  坤鴻瞧瞧蕭逸宸那精瓷的一張臉,再瞧瞧自個兒這張粗獷的一張臉,忍不住抖了個激靈,訕訕的把頭搖作撥浪鼓般。

  蕭逸宸見狀道:“與其信這些個虛頭巴腦的玩意兒,還不如好好替我踅摸踅摸,沈蒔這背后藏了個誰,指不定什么事都豁然開朗了。”

  坤鴻這下是怔完全了,頃刻才拔高了聲調,“主子的意思是……”

  收到人遞來的眼刀,坤鴻噤住了,重又壓低了聲問:“那個沈蒔是被人指使的。”

  蕭逸宸乜了他眼,“你不也說了他滿腦子豆腐花兒,既是滿腦子豆腐花兒,還能算計到我?更況,我前腳才拎了人走,這后腳官家就知道我和沈南寶的事兒,你不覺得太趕巧了么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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