暢讀書城 > 舊春閨 > 第四十一章關情覆
  桉小娘子也怔了一怔,臉色漸漸涌上來一點窘意,直把錦帕抽出來,撣著身上壓根沒有的塵灰,“這該歇整一日叫人來灑掃灑掃了,怎恁般多的灰呢!”

  卻又踅身叫來堂倌、小鬟,要他們好好拿了撣子來拂。

  這么一走,剩下沈南寶和陳方彥兩人面面相覷起來。

  打梆子的聲音陡然響了,拉長著聲調,嗆嗆嗆的,像在他們之間跑著圓場,隔著桐油木磚,隔著藕灰絲絨的地毯,隔著低矮的承具、狼藉的碟片杯著……他的粉碎了的希望!

  半晌,沈南寶問:“回去么?”

  陳方彥沒說話,只點了點頭。

  兩人一前一后出了珍寶閣。

  老爺兒剛剛落下了山頭,里外的瓦鋪還沒來得及掛上燈籠,成爿的衖堂屋舍便像天沉下來的顏色,黑鴉鴉的藍,人在其中,聲兒也嗡嗡的跟著低了下去。

  沈南寶的嗓音便顯得格外明顯了,“你早先同我說的那些……我后來細細想了,確實改變了太多,也增了不少損害,但因著恐怕那根本不確定、沒形兒的事,就去禁錮住現下的腳步,何嘗不是眼睜睜地瞧著旁人放一把火,大廈傾頹么。”

  她凋凋的語氣一如前世。

  從前回想起來,總是會心感到親切溫暖,現在再聽,卻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。

  甚至那些與她有關的曾經,都像盞里的水丹青從眼前掠過,到最后,只剩下那一盞盞的回憶。

  陳方彥嘴角扯了一下,生硬地對付道:“我知道,你總是要這么說的。”

  他突然笑了聲,“你就是這樣的脾氣。”

  他的口吻里帶著留戀舊日的味道。

  沈南寶不忍見的,撇過頭,卻又絮絮往下說道:“反正都走到這地步了,也不能回頭,索性就這么走下去,無愧于心就好。畢竟人的眼睛長在前頭,那就是叫我們往前看,不是么?”

  一錘定音,她就這么輕飄飄的幾句,就把從前的一切都否定了!

  那些被他所珍惜的一切,她都否定了!

  陳方彥渾身火燒似的,就著晦澀的夜色去看她。

  可惜,太暗了!

  一切都太暗了!

  他看不清她的臉色,只有那一雙眼睛還清炯炯的發著亮,像汪著一灘池水,涼陰陰的匝遍他的全身。

  他的傷形,沈南寶看在了眼里,也明白。

  十多年了,刻著絕望愛意的刀即便生了銹,但仍然是刀,稍微動一動還是能絞動人的心腸。

  可是正因為是這樣,她需要說清楚。

  需要把這刀抽出來,不然它會一直割著他,叫他這一世也過得難受。

  沈南寶深納了口氣,“我其實早想同你說,就是不知道怎么開這個口。”

  她感覺到身旁人明顯腳步頓了一頓,輕輕地‘嗯’了一聲。

  沈南寶卻聽得眼眶發酸,“上次,我說我原諒你了。其實我沒說完……你也原諒我好不好……”

  原諒我歡喜上了別人……

  梆子又敲響了,這次有些遠,仿佛是在毗鄰那條街,但乘著涼絲絲的風,灌進陳方彥耳朵里時,還是照舊的刺耳。

  “別說了。”

  他見她唇翕了翕將說話,眉凜了下來,“別說了!沈南寶!你跟我說這些,那么我問你,你呢?你又往前看了?”

  他朝她走近。

  濃長的影兒,高山傾頹般的壓下來,嚴嚴實實地蓋住了沈南寶。

  沈南寶不由得往后退,“我不懂你在說什么……”

  他卻跟著她往前一步,“你懂!沈南寶,你比誰都要懂,我也比誰都要懂你,你是為了誰說這樣的話,又是為了誰這般拒絕的我!”

  他不留她反駁的空隙,語氣像秋風蕩平了整個巷道,“我不問其它的,我就問問你,你是怎么打算的?就這樣矜寡一輩子?什么眼睛長在前頭,就是讓我們往前看的,要是真如你所說,頭一個該往前看的便是你!”

  她差點沒兜得住,差點就說出她和蕭逸宸根本不是兄妹的話。

  好在她及時醒悟了過來,把舌尖狠狠一咬,咬斷了那些話根兒。

  陳方彥呢,大抵是察覺這樣說話太過了,又像是發現了什么特值得人高興的事,他慢慢的、佯佯的笑了,眉飛色舞的。

  “沈南寶,咱們賭賭,明兒要是艷陽高照,今兒的事就一筆勾銷,咱們都全拋腦后去;要是明兒落了雨,我便自去做我那個風流快活的陳方彥。”

  “你說,好不好啊?”

  他仍舊笑著,沈南寶卻在這拖長的郎朗笑聲里,讀出了他的恐懼,還有只屬于他十多年的寂寂。

  當然了,還有夢里他的那些哭、那些聲嘶力竭都在此時、此刻,煙似的,一蓬一蓬浮上來,直熏到她腦子里。

  沈南寶翣了翣眼,“我……”

  耳畔傳來颯颯的風,手肘被什么掣住了,猛地把她扽到一邊,踉踉蹌蹌、跌跌撞撞,她撲進了蘇合香的圈套里。

  在那個天旋地轉的剎那里,她聽到蕭逸宸的聲音。

  “陳大人,鎮日倒閑得很,拉著舍妹侵早的出,挨黑的回。”

  沈南寶針刺了一般,驀地抬起頭,眼在月下晶亮,晶亮得映著蕭逸宸精瓷的臉龐。

  她的目不轉睛,陳方彥看見了,就如同那次看競渡、那次乞巧節……那么多的無數次。

  她滿心滿眼的只有他。

  即便他和她是兄妹,她依然也要為了他拋棄掉一切,情愿為了他獨活!

  袖籠下的手緊緊攥住了,他臉上的神情仿佛隱在了云層后,黑洞洞的,唯剩下一副單薄的喉嚨寡涼的響著。

  “比不得蕭指揮使,日日陪著鄭二姑娘,也不覺得膩味兒。”

  蕭逸宸眼底閃過一道慌亂,覷了覷沈南寶,見她沒什么動容,臉上又一陣兒的糾結。

  卻又很快的,蕭逸宸晏晏笑了,“再閑也閑不過陳大人,拿了官家的令兒要徹查沈蒔,白日要與舍妹相游,臨了夜,還要回去周旋才納進府上的那個妓家。”

  他看到陳方彥身子明顯震了一震,捺著嘴角道:“雖說男人養通房納小妾都實屬常事,但于我來說捫心厭惡這類,也不愿瞧自個兒的妹妹到時候為了所謂的三從四德五常,用獨守空房換來個‘雅量’的美贊!所以,還請陳大人自矜自重罷!”

  也不等陳方彥言聲,自顧自揸住了沈南寶腕兒,扽著她就往回走。

  那腳步生著風,沈南寶被他拽得一路趔趄,“你慢點……”

  他卻回過頭,戾戾的一雙眼釘子一樣鑿住了她,“作什么?等著他趕上來將你從我這水深火熱的苦難中解救出去?還是說等著他再像方才那樣梨膏餳般的,難舍難分的貼著你。”

  他說話一貫的氣人。

  再好.性的人兒都忍不住錘錘胸口。

  所以,就算沈南寶聽出了這話里的夾摻,也氣成了河鲀。

  她掙了掙手,沒掙得開,這才撒了句,“是你把我手抓得疼了!”

  蕭逸宸一怔,觸著燙水般的,一霎縮回了手,并借著兩道幽幽的燈火探看她的手,嘴卻毛驢啃磨盤般的硬,“說了叫你不要同他出去,你非不聽非要去,這下好了,嘗到苦頭了,我看你下次還敢不敢。”

  他總是這樣,三言兩語就能把人氣得靈魂出竅。

  沈南寶捂著腕兒,涼涼瞟他一眼,“咱饅頭別說窩窩,大哥哥還是先將自個兒的事理陳展罷,別事沒厘清,就來這兒板著臉跟我吹這些冷風。”

  這話噎了個蕭逸宸捯氣,“你和我能一樣么?”

  沈南寶還是那樣寡涼的神氣,“是,我是小娘子,且得注意著女誡,不得同外男多接觸,大哥哥您便不一樣了,您便是去勾欄也沒人敢置喙您吶,甚至還得夸贊您一句風流倜儻!”

  笑話。

  他氣人。

  她難道不會氣人么?

  反正就這么對付著,看誰先氣死誰,正正好,也撒一撒先前攢下來的那些腌臜昏悶氣!

  果然不出她的所料,這話撂下,蕭逸宸愕著一雙眼的在那兒急喘氣。

  也就這么幾個來回的呼吸,他終是敗下了陣,換下洋洋的神情,只把一雙眼虛著,活像一只死乞白賴搖尾巴的猧兒。

  “你——疼不疼。”

  其實沒那么疼。她又不是泥做的,捏一捏便留個印兒了。

  她撒了口氣,說不疼,“大哥哥今兒怎么有空出來?前些時候不都瞧不見人影兒的?”

  她實在的問著,可是腦海里閃過他同鄭書昭站在一起的影兒,那口氣便怎么的捺不下去,直往喉嚨里躥,躥得聲調都格澀了起來。

  那天風大,衖堂里的狗在叫,蕭逸宸沒聽得太清,也沒咂出話里的含摻,只像個遭教諭提問的學生,乖生生地答道:“事情都妥善好了,自然不必那么忙了……”

  后面囁囁嚅嚅的,沈南寶聽不周章,卻很門清。

  她慢慢往郡王府挪著,刺著纏枝鋸蓮平紋的鞋在黑黢黢的路上,一亮一亮的,跟她一跌一跌的心一樣,亂糟糟的。

  她不知道該說什么,或者說她不知道該不該開口問,問他是什么事,問他近來這些反常。

  就在她思量的時候,蕭逸宸卻先開了口,“我三日后要去一趟江南。”

  他聽她‘嗯’了聲,濃睫低垂著也看不清是什么神色,他便又道:“去不了多久,半月的光景……”

  他停了一停,“這段時日,你還是不要出門的好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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