暢讀書城 > 舊春閨 > 第十九章相逢
  這聲音剪斷了宮里的死氣沉沉,也剪斷了無數宮人脆弱的神經。

  沈南寶都不用抬頭,就知道來人是風月。

  軟玉撲進懷,伴著摧肝毀肺的啜泣,“姐兒,您怎么……您可擔心死小的們了!”

  后邊趕來的綠葵卻重重拍了風月的肩頭,“謹言慎行,什么姐兒,現在該叫帝姬!”

  風月如夢初醒,擦眼又抹淚,直把臉挼得猴屁股一樣,“可不,該叫帝姬!”

  說著,兀自自屈了膝,做出很莊重的樣子,“小的見過帝姬。”

  一句話,三個人說,齊齊整整,聽得沈南寶一愣,她看向那站在綠葵身后的方官,像剛吞了口熱粥,從嗓子眼直燙到心腔子里去。

  “你也來了……”

  接茬的是急匆匆趕來的張安,氣還沒喘勻凈呢先插燭似的給沈南寶請安,然后抬起臉,笑得見牙不見眼。

  “是官家的主意,官家害怕帝姬在宮里沒個熟悉的人,使用起來不順手,也是怕帝姬寂寞,遂叫了人將從前伺候在帝姬身旁的人一并送進來了。”

  要說照面,沈南寶同這個所謂的爹爹不過幾次,卻次次都滿足了她對爹爹的幻想,要說不高興是不可能的。

  沈南寶揚起的嘴角因而多了點真摯的況味,“多謝爹爹了,也多謝你了。”

  宮里嘛,嘴上說感謝是一回事,行動上也要表露一番,沈南寶遞上一枚紋銀,不算太大,卻也叫張安眼睛放光,臉上也奕奕的。

  “帝姬客氣了,這是小的分內事罷了!”

  說得很客氣,手卻摟了過來。

  又想著沈南寶和自個兒下人相見總要相敘一番,便很識趣地把腰又塌了一分,“小的把人帶到了,也算功成身就了!便不多叨擾帝姬了!”

  沈南寶頷首道好,就這么送走了張安。

  風月卻感慨,“宮里的人兒到底是有見識,打賞都要這么大個銀錠呢,換到外頭,小小的一枚也能叫人高興。”

  沈南寶笑她,“是哩,以后你也有見識了,那些人也得有拿這么大個銀錠討你好哩。”

  綠葵卻四下里一顧,“這里是風口呢,還是快進屋里去說罷,妨不得吹多了風凍著!”

  就這么,一摞人把沈南寶撮哄進了屋內。

  甫一進屋,像闖進了一個陌生的世界,金碧輝煌,溫暖可親,風月呵氣成霧地感喟,“都聽說宮里有多氣派,但那什么說得好,聽得多不如看一次,還真真是臨了了眼前才曉得這氣派有多氣派!”

  “那叫百聞不如一見。”

  沈南寶如往常一般笑著糾正她,但經由這么一打岔,倒還真真尋到點了從前的味道。

  除云眼見著,伺候沈南寶坐下后,便道:“奴婢去給帝姬添茶。”

  沈南寶點點頭,又指了指綠葵,“且讓姑姑同你一塊兒去罷,也叫她好熟悉熟悉宮內的事務。”

  除云道是,領著綠葵退了下去。

  風月歪著頭,圓圓的眼珠子里是疑惑,嘴上卻很不服氣,“瞧姐兒這樣,敢情是想只留姑姑一人在宮里,要小的和方官打道回府哩?”

  風月嘴沒個閥門,在這吃人的地界里,稍微沒注意,一句話,事就犯了起來,到時候想活命都難,叫她跟著除云去,只怕三下五除二就被人當橘子剝開了皮兒。

  至于方官,沈南寶是有事要問她。

  方官也瞧出來她的心思,當即笑,“姐兒是好久沒瞧見你了,想多看看你。”

  這話很慰風月的心,眨巴眨巴眼問真的,見沈南寶點了點頭,臉膛柿子皮兒一樣薄而透出紅。

  不過呢,風月到底不是個沒眼力勁的人,曉得這話半摻著頑笑,便也沒再絮絮拿話說了,乖生生站在一壁兒偷著樂。

  方官這時才鄭重地朝沈南寶跪下。

  沈南寶被她這一舉動驚住了,抻手正要扶,卻聽她道:“官家要拿姐兒的人進宮,是過了主子那一道坎的,主子的意思,姐兒聰慧瞧見小的也定定是明了了。”

  說著,伏在地上的那雙手呈上一件東西。

  天光從上面溜過,幽幽的一點芒,卻照亮了沈南寶的眼。

  是雙生鈴!

  上次在皇城司被那些邏卒七手八腳拉拽著弄掉了,她還以為就此再也找不見了,沒想被他找見了。

  沈南寶摟過來,捂在掌心里。

  雙生鈴一徑揣在方官懷里的,貼在掌心,溫熱熱的,連帶著眼眶都有些發燙了。

  沈南寶揉了揉眼,嘴角漾出一點點喜意,“我曉得的。”

  她一笑,整間屋子都仿佛明亮了,方官的眉目也仿佛被這明亮感染了。

  “本來呢,主子還想著把寶寶也接進宮來的,但主子覺得宮里不必外頭可親自由,寶寶要是進了宮依照它的頑性,只怕要闖禍,便就打消了這個念頭,又為了讓帝姬安心,主子便把寶寶養在身邊,親自照顧,還打趣呢,就當看見姐兒帝姬您了。”

  最后那句,即便過了旁人的嘴,沈南寶依然咂出來點甜,嘴角的笑也摻了蜜一樣,打趣打得也黏糊糊,拉出來纏綿的絲。

  “那他可得好好喂了,沒喂好,我且得找他討說法!”

  方官道好,話音剛剛匝地,隨除云下去的綠葵打了簾進來,“老遠都能聽見帝姬又滑又甜的聲口,可見留下風月是明智的,只要有她在,就不怕帝姬愁的。”

  一壁兒說著,一壁兒吊起茶壺,汩汩的傾起茶。

  立冬后,大大小小的寢殿,但凡住著半大點主子的,都燒起了地龍,簾子也換了厚氈,就是窗戶紙也革新了,只要不開窗不撂簾,那是半點風都透不進的。

  遂茶水倒在盞里,直到淑妃來都還蒸騰著寥寥的白氣。

  “我尋思著過來會不會打擾到你,現下瞧你這樣,倒是來得正正好。”

  打起來的那道簾子,踅進來淑妃那張日漸韻味的臉龐,日光透過層層疊疊的高麗紙,朦朦朧朧照在這張臉上,暈開一層令人目眩的柔光。

  沈南寶趕緊起身,“淑妃娘子。”

  淑妃噯噯著,忙招手,“和我不用這么多禮,看著膈應得慌。”

  沈南寶想起方才永福帝姬的話,不由的抿嘴。

  這點神態落在淑妃眼里,眉梢輕揚,“想起什么了?這么偷樂?”

  沈南寶如實道:“方才去給嬢嬢請安碰見了永福姐姐,她對我說爹爹也是這樣,不喜歡太多禮,覺得膈應,我想淑妃娘子是和爹爹待久了,脾性便都一個樣了罷。”

  “你爹爹那是隨和,我是自小慣了的,所以不拘著這些。”

  淑妃笑了笑,又嗐了聲,眼神施了一記嗔給沈南寶,“倒被你打岔了去,正事還沒做呢。”

  淑妃轉過頭,沖身后宮女道:“拿上來罷。”

  這話撂下,那捧著各式的物件的宮女紛紛上于前,伴著淑妃的自謙,“不是什么頂好的東西,就只是我的一番心意。”

  說歸這么說,譬如其中小小螺鈿花鳥紋八出葵花鏡,鏡面平整光滑不說,背面的螺鈿嵌得有琥珀、珍珠貝、夜光螺……極為奢侈。

  但奢侈之下也一如淑妃說的,透著她的心思,像這種夜里能發光的銅鏡,晚上不需著點燈,也能對鏡自照了。

  還有那云錦,是能工巧匠將金絲、蠶絲劈出細致的一縷縷,然后一線線的織,織兩月方能織出這么一小塊的緞料。

  沈南寶很是歡喜,“多謝淑妃娘子了。有了這云錦,后日塑雪獅也不怕在那些姐姐跟前現眼子了。”

  淑妃愣了愣,卻又恍然的點點頭,“帝姬們平日在宮里閑哉哉的,總是會找些事逗悶子,塑雪獅她們每年都會聚在一塊頑兒,不止如此還雪燈吶,冰嬉什么的。”

  沈南寶道:“我怕冷,冬日不怎么出去,更別提冰嬉了,我從前和祖母去京畿的一個冰場看過,那些人穿著冰鞋在冰面上滑,看著是很輕盈,但我瞧著只覺得那冷風刀子一樣割得臉疼,所以祖母叫我去我哭著直說不去。”

  話漸漸偏了鋒,變得家常而溫暖,淑妃明白這是沈南寶沒把自己當外人,她笑了笑,正要搭碴呢,簾外拉進來一道聲兒,涼陰陰,匝人耳朵。

  “永樂帝姬雖說才昨日冊封的,但且也得注意著,你而今是什么身份,什么祖母,不過一個市井鄉村婦,她還能同皇家比肩么!”

  沈南寶抬起頭,落下的簾子前正正鵠立著一人兒。

  扁扁的臉,施著粉黛,不過施得有些過,紅的太鮮紅,青的太青黑,遠了瞧倒還好,湊近了倒像戲臺子上那些伶兒的裝扮,有些面目猙獰了,不過這點并不妨礙她眼梢輕挑時流露出的嫵媚。

  淑妃站起身,“合妃,你也來了。”

  合妃對于淑妃這種靠貌美才晉位的人兒,沒什么客氣相待,且更多鄙夷,手撫一撫鬢,便是一聲嗤,“你來——我不能來么?”

  眼神一婉轉,流向沈南寶的臉,后槽牙忍不住搓,“到底是罪妃溫氏的婗子,我可不得來瞅瞅么!本來還想著是不是有什么冤假錯案吶!而今看著這和溫氏一樣叫人厭棄的臉龐,我倒是不得不信了!”

  說到后邊,氣沒撒得干凈,倒把臉氣得跟青蟹。

  淑妃蠕了蠕嘴正想打個圓場,耳邊淌過風,是沈南寶云淡風輕地道:“合妃娘子安好。”

  這模樣看得合妃只覺得一拳頭打進了棉花,愈發恨鼻子恨眼,“你只要在宮里頭少像你那個娘一樣少耍點小心機,我便真真安好了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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