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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第三十章元年

  一語成讖,到了大元年,果然下起了雪,雪還很大,就著一陣緊似一陣的北風里,刀子似的,刮得人臉生疼。

  但再疼,也得摸黑出去,今個兒是元年,得去福寧殿給爹爹祝賀,去晚了延誤了時辰,不提失禮,也觸霉頭。

  遂沈南寶捧了錫夫人,就頂著寒風摸黑去了福寧殿。

  官家這時才從天章閣給列祖列先上了香回來,坐在上首雖然有些疲累,卻還是強打著精神看著他這些哥兒姐兒。

  “今兒是元年,我就不多說你們什么了,免得掃你們過節的興致,也免得叫你們覺得我啰嗦。便都起來罷!”

  福寧殿烏泱泱跪倒的一片人兒,齊齊響起了聲‘是’,便又赫赫揚揚地起了身。

  沈南寶甫一起身,官家的視線便落在了她身上,“永樂。”

  沈南寶趕緊上前,準備又跪下來,官家免了她禮,“地上有毯子,但一徑這么跪也架不住膝蓋青疼。”

  沈南寶心里泛起了點暖,說了聲是。

  官家又道:“我是方才沿天章閣回來,瞧見了四下里張貼的春聯,我聽你嬢嬢說,是你念著我總要與民同樂什么的,遂想著照著民間過元年的習俗,寫一寫這春聯……”

  官家停了一停,“寫得很好,一筆一捺都有筋有骨,也很有心,但闔宮那么多的門扉,挨個挨個的太多了,下次不能再這樣了,不然,你叫那些翰林學士怎么辦,你這不是明晃晃搶他們的飯碗,叫他們心底兒怨怪你么!”

  其實這話哪兒說不是說,偏偏提拎在這兒地界說,為的就是由著他們的嘴過到圣人耳朵里去。

  沈南寶心領神會,嘴角抿起點切實的笑意,當下應了是。

  官家因著還要去大慶殿接見使臣的朝賀,不能久留,又說了一會兒的話,眼瞅著紅日冉冉升起,照亮了一半的天,便又急急走了。

  沈南寶和風月因而回了鳳陽宮,重新穿戴服飾,為著傍晚的家宴作準備。

  風月頂了一路赫赫的北風,一張臉皴得通紅,搓搓臉更覺生疼。

  臨到下半晌,這針刺一樣的疼才從臉上消退下去。

  風月不由的嘆然,“還好圣人沒聽那個娘子的選在壘翠園里辦宴,不然瞧這情形可是得把各個都吹成冰雕。”

  她一向不成調,沈南寶聽慣了,卻也忍不住好笑,“凍了才好,到時候各個都成了話本子里的冰山美人,由得你隨意看!”

  風月臉紅撲撲的,像過了一層胭脂,“哪由的奴婢看哩,那么多使臣來覲見,該由他們看宮里這些主兒。”

  是啊。

  這日里,爹爹都會在大慶殿接見使臣的朝賀。

  也不知道赤那族的會不會來。

  應該不會來的罷,畢竟前些日子冬至的郊祀,赤那族都沒派使臣來朝貢。

  沈南寶懵忡忡地擺弄著裙束。

  綠葵看出她的心不在焉,接過她手上的動作,低聲問:“帝姬在想什么呢?”

  沈南寶也沒顧忌除云她們在旁,只是笑了笑,“我是在想,爹爹這頭一席和使臣他們吃了,后一席和我們吃,還吃得下去不。”

  風月不以為然,“這有什么吃不下去的,喝喝酒,蹎騰蹎騰,把肚里的那些空兒都給蹎騰出來不就吃得下去了么?”

  綠葵笑,“你以為都和你一樣吶,就是個飯袋子做的人樣。”

  幾人你一句我一句,就在其樂融融的氛圍里替沈南寶穿戴好了。

  現在沈南寶是帝姬啦,皇城里頭字最大的一號人物就是她爹爹啦,所以沈南寶不用再藏拙啦,穿衣佩飾也不用刻意穿素雅來壓艷。

  沈南寶瞧了瞧鏡子里的自己,簇金的百蝶落在裙褶里,動一動,就像撲騰著翅膀,快要掙脫那錦緞,飛到她臉上似的,給她一張瑩白的臉增色又添靈動!

  風月眼眸因驚喜而明亮,“好生好看哩!這要過去,定定得把她們都壓下去。”

  綠葵摸清了風月這肚兒里半大點墨水的學問,聽了當即笑,“是艷壓群芳罷。”

  除了前世出嫁時穿過一次那么光彩的衣飾,今生還是頭一次,沈南寶摸了摸靨上的花黃,罕見的局促起來,“又不是選妃,怎么穿這么艷吶,到時候少不得要遭那些姐姐說嘴。”

  說也就說罷。

  都是一家人,都沒把沈南寶當個陡然插進來的外人看,即便瞧見沈南寶這樣,也不會像沈家那些人恨鼻子恨眼地彎酸你。

  至多打個趣,反倒還多了些家常式的溫情。

  家常的溫情啊。

  沈南寶走在去垂拱殿的路上,抬頭看向被高高宮墻裁剪得狹窄的穹隆,細細的一縷彎月掛在那兒,透出朦朦的光,還沒有前方宮女提的燈明亮。

  漸漸的,蜿蜒在墻根的一線線光隱了下去,沈南寶抬起頭,張燈結彩的垂拱殿金翠輝煌撞進眼里,隔著濃濃的夜幕,依稀可以看見滿戴燭花的人頭攢動。

  沈南寶捧著錫夫人,不由打趣道:“不仔細看,只覺得跌進了花海,簡直分不清誰是誰,只有濃濃的香氣撲鼻。”

  說話間,人已走了進去,灼灼的光亮烘得她瑩白的面孔金黃,搖曳的花鈿奕奕生出華彩。

  永安帝姬眼尖,幾乎是沈南寶一進來便瞧見了,踩著蓮花式的小碎步迎過來。

  “來得恁么遲哩,方方我們還在說呢,今早在福寧殿瞧你兩眼鰥鰥的,會不會是遭春聯熬得精氣神沒了,所以這夜里就不來了哩!”

  永誠帝姬視線落在沈南寶那雙被永安帝姬牽起來的手上,“還好,根根青蔥水嫩,沒斷,也沒腫。”

  抽冷子的這么一句,聽得路過的永福帝姬嘴角一凝,一記眼刀就刮了過來。

  不過,很快的,永福帝姬便轉了頭,一雙眼直龍通地將沈南寶上下一掃,“倒是打扮得花團錦簇,也挺好,不然叫爹爹看見,又要憐疼你了。”

  話里半摻著今兒侵早的事,聽得永誠帝姬不耐地撇了嘴。

  永安帝姬眼疾手快,登時就拽住了永誠帝姬的胳膊肘。

  倒是永順帝姬不鹽不醬地哼了聲,“說得像是爹爹只疼永樂一人兒似的。”

  永福帝姬卻不搭碴兒,乜了一眼沈南寶,便踅了身自行走了。

  場面一時冷淡了下來,饒是好打圓場的永寧帝姬這時也不知道該說什么好了,索性這時殿外傳來一聲‘大慶殿的宴散了,官家來了’,各自便都齊整恭默地理起服飾。

  沈南寶最年幼,挨在最末,隨著幾位帝姬井然有序地吹起頭,屈膝行禮。

  “官家萬安。”

  視線里出現一雙赤舄,大帶的紅白羅合,在重重如山的燭光里,水浪似的波瀾壯闊的奔涌而去。

  只聽得一聲‘起來罷’。

  沈南寶才方抬眼,甫一抬眼便瞧見了那坐在上座的官家,一身的通天冠服,因在重重燭火里,仿佛背靠著一輪紅日,莊重而威嚴,明晃晃的,逼得眾人都不敢直視。

  沈南寶這會兒才把那個對自己溫溫笑貌的爹爹,和眼前這個威儀的官家分開,心頭不由起了一點不切真實的感受。

  不過好在這句完了,官家又回復從前的那樣,就是沖圣人笑的樣子,也絲絲縷縷的暖,“有勞你了,操辦著后苑,又準備這些消夜果兒、大合簇饤。”

  圣人威嚴的臉盤子也浮起了些家常式的溫暖,“我可不敢貪這功勞,我不過是指派一下罷了,官家要賞,便賞六司罷,這些都是他們置備的。”

  說了,卻又笑了下,眼梢淺淺的細紋漾出一點平和的況味,“還有永樂,這闔宮的春聯都是她寫的,我仔細看過啦,每一筆每一劃都存著力道和心思。官家您且得要好好賞她!”

  沈南寶被點到名,自然不能再穩當當坐著,當下起了身走到正中跪下來,“我就挪一挪管,比不得六司的功勞大,萬不敢受這個賞賜。”

  圣人笑,“他們的功勞是他們的功勞,又不礙著你得你的功勞。更何況……”

  招招手,身后的宮人端著金漆的托盤上來,在那片輝煌的燈火里,圣人潔細的手指掂起托盤里紅燦燦的正丹紙。

  “瞧瞧,這字寫得……”

  聲音頓下來,顯得殿內十分的寂靜,有一種不可名狀的異樣掠過心頭。

  沈南寶抬起頭,眼眶里映出圣人那張臉盤,那張俱是笑意的臉盤,“真真是好哩。”

  紙是澄心紙,鋪平開了有一種爽脆的清嘉響,落在沈南寶耳朵里,卻是‘咯噔’一下。

  但‘咯噔’之后,便是官家的瑯瑯笑聲,“確實寫得好,早先我便說過她這字了,頗有大家的風范……”

  說著,官家劃過眼來,隔著馨馨燭火望住了沈南寶,“你也別再推諉了,既是嬢嬢覺得你好,你便收了這賞罷!”

  這春聯也就幾個主要的宮門是沈南寶寫的,其他都是杵臼他們臨摹仿寫的。

  沈南寶因而得這賞,得得輕而易舉,雖說也不多,就赤金的頭面,幾套云錦,但拿在手里,還是覺得沉甸甸的。

  不是覺得受之有愧,而是……

  沈南寶默然抬起頭,這時席面已經展開了,像是烈火上澆了油,垂拱殿一霎熱鬧了起來。

  沈南寶卻靜靜地坐在那兒,耳聽著一壁兒的那些酒酣耳熱,眼看著圣人夾起箸,送了一塊竹筍進了肚兒。

  翣一翣眼,圣人的臉孔陡的扭曲了起來,在眾人洋洋的笑臉里,‘哇’的一聲,吐了一口血出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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