暢讀書城 > 舊春閨 > 第三十三章默然
  蒼白筆直的喉嚨,隔著一道簾,卻依然扃扃的,脆亮的,刀片似的刮人臉。

  沈南寶一怔,劃眼過去。

  厚重的簾子正正被人卷了上去,無數的雪沫白繡球似的滾進來,滾到半空消融了下去,只有那道倩麗的人影兒,明晃晃的鵠立在那兒。

  沈南寶抬起頭。

  永福帝姬站在門簾子一壁,抽出一只空閑的手拍了拍肩頭上的雪,瑩白的一張臉在冷風晾太久,這時倒顯出一點紅。

  但這點紅是死氣,襯得那臉像唱戲臺上的青衣,那眼像青龍偃月刀,端莊而嚴肅。

  沈南寶映在其中,活活像是等待升堂會審的罪犯。

  永福帝姬的登門,沈南寶不算得意外,卻也好生怔愣了一頃兒。

  等反應過來,沈南寶已經揚了下頦兒,“風月,去,斟點茶來。”

  待得風月下去后,沈南寶又道:“前個兒聽人說新備了什么栗子糕?你去拿來我嘗嘗。”

  一句吩咐又把綠葵支了開。

  等到厚重的臉子掀開又落下來,屋外簌簌的落雪聲,顯得屋內格外的寂靜。

  永福帝姬在寂靜里自顧自拈了裙入座,就坐在沈南寶的一壁兒。

  隔著黑漆牡丹卷草紋的小炕桌,倆人像是對弈的棋手,化了清談作手談,一切盡在不言中。

  最后還是永福帝姬開了口,“曉得我今個兒是為什么來找你么?”

  沈南寶默然,永福帝姬睇了一眼,繼續道:“你禁閉了這些時日,兩耳不聞窗外事的,為免你這么遭出去落人笑柄,便由我來告訴你近來發生的事罷。”

  永福帝姬停了一停,一張臉映在窗戶透進來的雪光里,有一種莫測的況味。

  “劉尚儀被罰了五十板子,因沒挨得過去,咽氣了。她被罰很簡單,元年那日的狼毒是她下的。”

  永福帝姬說著,視線劃向了沈南寶,見她仍是一臉的鎮定神氣,不由加重了語氣。

  “其實說是她下,卻也不是她下的,只是她的無心之舉,緣由是她宮里有個認了親的干女兒,因心腹疼痛,癥瘕積聚,不得不用狼毒這類狠物加以佐藥,結果一個不小心便將拿了狼毒的手去碰了孝敬給嬢嬢的春聯。”

  堂堂六司之一的尚儀能在這樣的細節上落差?

  要真是這樣,這么些年了,腦袋早不夠她掉的了。

  更何況,由誰經手都還說得過去,由曾經教導過她規矩的劉尚儀經手……

  若說這里面沒摻雜著圣人半點的敲山震虎,沈南寶信都不信。

  不過,嘲諷歸嘲諷,內子里再怎么想,沈南寶面上仍是一派的平和。

  這樣的平和落在永福帝姬眼里,就跟一根針,生生的刺疼。

  永福帝姬不由蹙了一點眉,卻很快松了開,“這是劉尚儀,還有茅疾醫的事……”

  這話終于引來了沈南寶的注目。

  永福帝姬唇勾起來點,“茅疾醫堂堂翰林紫金醫官,卻擅自散播風言,說什么有什么專擅女科的光腳大夫,不止如此,竟還將這樣沒有醫資的人引近了皇宮,由得他給合妃娘子看病,甚至稱可以治愈合妃娘子的不孕之癥……”

  身旁的人湊近來了些,那點輕哂便像冷風刮過了耳,很能激靈人。

  “你說茅疾醫這般豈不是由著別人胡亂扇咱們耳巴子么?爹爹自然怒不可遏,不過諒著茅疾醫兢兢業業經年,便從輕發落,只叫他告老還家,不作什么處置了。”

  話音落下,外頭的風陡然響了,殺氣騰騰的拍著窗戶,顯得屋子里寂靜得異樣。

  永福帝姬坐不住了,半盞茶的光景耗費了她所有的耐心,她轉過頭,隔著一條桌定定望住沈南寶,“你聽見了么?”

  “聽見了。”

  簡短的回復,絲毫沒有叫永福帝姬滿足,甚至那兩道眉剌剌揚了起來,“然后呢?只是聽見么?你明白么?”

  沈南寶轉過頭,撞上永福帝姬的眼,一紅一白,一靜一動,如同她們此刻的心,一如她們的聲調。

  沈南寶道:“明白了。”

  但這樣的明白,是敷衍的明白,是浮于表面的明白,壓根沒有過進心里去。

  永福帝姬不由咬了牙,“你真的明白么?還是你覺得這次你只關了個禁閉,所以不以為然?”

  視線里,沈南寶還是端端坐在那里,像泥塑的菩薩,有著徹骨的慈悲,卻經不起一點擊打,光是拿水潑一潑就都散架了。

  永福帝姬不由懊惱起來,“廢了這么些唾沫,說得我口干舌燥,沒得你還覺得我在念秧兒,那我同你撂明白,你別以為你這次關禁閉是自個兒吉人天相。我告訴你,是因著嬢嬢有意放過你,是嬢嬢要你明白別做些無謂的掙扎,也別想同怹抗衡……”

  她還沒說完,沈南寶就打斷了她,“為什么要同我說這些。”

  永福帝姬愣了一愣,凍膩的一張臉上盛著的是詫異、錯愕,以及微乎其微的閃爍。

  而這點閃爍,配合她嘬起來的嘴,躲避的眼睛,卻有些天真的況味,“從前是有發生許多的不快,但不管怎么說,大家都流著一脈的親血,我不愿見著你太難過。”

  其實,這話,永福帝姬自個兒說著都別扭罷。

  但正正是這樣的別扭才叫沈南寶瞧出她內子里的實意。

  可惜,這樣的實意,這樣僅存的一點天真都叫圣人拿了去,成了警告她的筏子。

  沈南寶嘴角抿起來點,弧度嘲諷又冷漠,但很快的,像流星劃過去一般,飛速的消失在人眼前,只剩下一道扁平的喉嚨道:“我曉得了。”

  雖然還是那么簡短的一句,但嗓音里透出來點輕軟。

  聽得永福帝姬稍霽了臉孔,“從前的事不管發生了什么,那都過去了,咱們長著一雙眼就應當向前看,這樣于你,于嬢嬢,于爹爹都好。”

  這話沈南寶沒搭碴兒,永福帝姬卻不介意,只是透了口氣,一張臉像是一片貧瘠的田地,笑容是花骨朵,從這樣的貧瘠地里艱難地開出來。

  “既然都過了,你曉得了,那我也都忘了從前的事,只把你當做那些姐姐一樣,好好的對待!”

  言辭里泛出來一點喜意,像是按捺了許久般,臨到這地界兒終于按捺不住了,沸水頂鍋蓋似的,‘磕托磕托’振奮著人心。

  “關了這么些時日,應當關得人蔫了罷!姐姐們都在說呢,上次元年的事情叫你受了好大的委屈,這次你出來,且要好好給你祛袪晦氣!”

  說著話,自顧自的起身,不待沈南寶響的,便又道:“今個兒早點睡,明兒姐姐們都要來找你呢!”

  不提旁的,單是和姐姐們相處,沈南寶只有松快,因而永福帝姬一言訖,那張仿佛被凍住的臉龐終于回復了點生氣。

  沈南寶笑了笑,“我曉得了,我明兒一定早早起來,等著姐姐們來。”

  有了這話,永福帝姬也不再斡旋,撂起簾子正打算走,迎面撞上托著茶點款款而來的綠葵。

  綠葵朝她屈了屈膝。

  很得體的舉止,永福帝姬卻上下掃了一眼,回眸朝沈南寶笑,“我走得倒不是時候,茶點剛剛來,白叫姐姐準備了。”

  沈南寶客套的笑,“是我宮里的人手腳慢。”

  就此,告了別,沈南寶目送著永福帝姬走遠,復才進了殿內。

  在外頭站了一陣兒,零星的雪沫子落在了沈南寶的臉上,甫一進去,遭暖風一烘,消融出一股涼刺刺的疼。

  沈南寶不由蹙了眉。

  綠葵見狀,將茶盞擱上了炕桌,伺候起沈南寶用茶,“帝姬喝點茶罷。”

  沈南寶雙手捧起盞,盞壁溫暖,從手指暖到了心肺。

  沈南寶不由打了個激靈,隔著云霧沌沌的茶香,綠葵正正望見她朦朧的一張臉,也不知道想了什么,一張口翕了數次最終闔上了。

  沈南寶卻歪斜著頭看向盞里的茶梗,茶梗是綠色的,黏在盞壁上,橫斜有致,迎著光,仿佛一棵翠生生的芭蕉。

  沈南寶望得出神了,語氣也透出點散漫的況味,“風月呢?”

  綠葵道:“奴婢想著帝姬和永福帝姬有話要說,便招她去看顧除云她們了。”

  這話像一把刀,劃開了綠葵心內的口子,所有的話都忍不住往外涌了,“永福帝姬同帝姬說了什么。”

  沈南寶怔了一怔,捧著茶灌了自個兒一口,飲盡了才回道:“她告訴我‘冤冤相報何時了’,叫我別太置恨了。”

  綠葵默了默,“那帝姬您怎么想的?”

  “想?”

  盞壁漾出來一記眼神,冷冷的,卻又哀傷的,一同她的語氣,“這件事值當我想么?”

  “這不是我的恨,是我母妃的恨,是我母妃的冤屈,我沒有資格替她原諒。”

  更何況……

  這真真如永福帝姬所說,只是圣人的警告么?

  沈南寶當日歇停了一天,臨到翌日,鬼齜牙的時辰便起了來。

  風月替她換了件湖青皮面的折枝紋褙子,暴露在天光下,耀白的面龐,像極了熱騰騰的羊乳從青瓷壺里倒出來,管不住的,潑在眾人眼際,紛紛眼前一亮。

  “好生漂亮哩!先前我還以為是云錦的緣故,才叫姐姐那么耀眼,沒想倒不是。可見什么人靠衣裝,佛靠金裝都是瞎扯。”

  永安帝姬漂亮的喉嚨響起來,立馬引來永儀帝姬的打趣,“只能說永樂不適用這話,她應當說是,擅書者不挑筆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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